2008年8月26日星期二

山林寄情

生命的初啼不在苍翠中落地,却对莽莽山林自有一股交错的喜爱与惊畏。

中二时,第一次有了在蔽日绿荫间露营的体会,也自此牵开我对野地的眷恋。

那撞开心坎的地方,和我自小面对的灰色尘寰出现有趣的相对。苍劲的群树撑开一片洞天,小溪在回转的奔跑中引吭不绝的歌谣,远远近近或嘹亮、或尖细、或婉约、或低沉传来各种唱和,空气混融潮湿的泥草香送过鼻端,许多轻巧的影子从这支树柯扑翅到另一支树柯,隐约还因为互相追逐而吱吱笑闹。

水是冰凉流动的琉璃,琉璃下形色互异的石头仿若也有了灵魂,把淌过的琉璃撩拨出变化多端的纹路。我们一群猴子爱往琉璃扔石子,看谁的石子落下后激起的水花高些,洒下时散些,然后哈哈大笑声中常就有吓人一大跳的斥责黄雀在后,只好乖乖洗完澡溜回营地去。

年少就在这样的林中溪中漾开初入苍碧的惊喜,以及往后一直缱绻于绿野的情愫。

成长的流光一路飞泻远去,我却时时邂逅这样的机缘,入林做客。每一次背山临水,偎入清凉幽香的空气中,都有更多的喜悦泅过心湖,久违乍逢的景致绣出俗气尽洗的情绪,然后洒盐般将温存的诗意洒下。我就在身临其境时,垂钓一些美丽的感觉。

山林在不同时辰里,流露不同的性情风貌。

夜宿其间,将晓之际最是严寒,好多次就在这样的冰冷中寒颤醒来,然后再无法续接前梦,只好尽量把自己窝蜷成一团。寒蝉凄切零散,胶冻在黎明前最后片刻的静寂万物也无声,仿佛还滞留梦乡与周公把臂共游,也像在虔诚静默凝候着什么。

不一会儿,时间漫步到拂晓,第一线熹微从东方捎来昼始的消息,探过扶疏枝叶的细隙,往杂根错乱的土地上放一把细碎白银。远方缭绕群山的白雾适时在初旭攀上山头后退下,渗入林间的光点越是密集,也就是冷湿气息飘散无踪的时候了。山林,落入一片晨鸟蝉蛙报春的喧闹。

曾试过在如斯清爽时分,整装待发,从山脚,一群犹带几分惺忪的少年把宁谧敲碎,沿羊肠如蛇的小径一路向上,身影过处,笑声与歌声如落叶铺满路。从掩映的枝叶间放眼望去,远山古老的青碧在朝暾里依然溶溶优美,不老的灵魂透出万种风情。匍匐崎岖的路因此踩出勃勃兴致,喘息仿佛也让人听见希望。

日头舍下山颠,飞身云端。山林顿时摇身成慵悃的美人,万种声息缓慢沉落,酷炎挡在迤逦的峻岭之外,午憩的摇篮曲流转林间。午前的动感消匿无形。

沿依此时的氛围滑向梦醒之间的抒情慢板,一支装载懒意的旋律满山放送,成了午林的背景。躺坐其间,感受四野偶然轻微的异动,心绪溺沉在某种湿柔的拍扰中。仿佛一切所有,浑然一体。

待到黄昏举步靠过来时,一首又一首纵古横今的诗词翩然飘飞入林,满山有了押韵,也有了无穷供人玩味的意象,在回环的林木径道盘桓。

暮霭沉沉披散半空如向晚的美人飞霜的长发,落日向变色的山头塌去,夕阳却烟雾般氲氤林间,枝踪叶影也被杂成微黄。

我喜欢此时此刻的山和林。恍惚中,我走入古诗卷内,古诗也进入我身体,和古人有了某种遥遥时空的契合与共鸣,古今千年乍然交点于此。洗过澡后,带着一身凉快,在远近炊烟袅升之际,为短暂美丽的时光临别送行,心弦微微传来悸动,一种若失的情绪让眼前万物的轮廓格外清晰实在,也特别想留住一些什么。

最后的晚霞自碧落冰消瓦解,狰狞的夜魔把天地推入令人惊怖的黑池,在浓墨的池水中失去一切方向,人更变得渺小无依。尤其月华也被囚禁的长夜,更若无底深渊,心无止尽的下坠。

我唯独惊惧山林满布梦魇的夜。群山丰富的脉搏静止不动,漂浮于空间的声息隐隐夹杂一丝诡异,草木如魅,故事里的魔宫与山林画上等号,住着许多无踪无影的魔怪,时而跳入你的心房鬼笑三声,心音即刻荒腔走调。一种被吞噬的感觉,遍体生寒。

偶尔拨云见月,皎洁的清溪滤过枝头点滴身上,都可以叫涌动的心潮暂归平和。等到重入晓晨,不安就大江东去,新的希望与雀跃随日光冉升。

这两年离乡背井,在一个黛绿已被灰楼占领的地方,阳光的热情往往整片被挡去,只能选择一些高楼间施舍的夹缝尴尬的淌入,却随即冷却在急湍冰凉的人潮里,流向无形。我因而更是挂念在绿荫间腌渍的日子和情怀。

某次回故乡,和几位外地的朋友欣然投入青山绿水的胸怀。蓊郁的山脚,莺啭的清溪,在冰凉的石上沐浴原始,被溪水抚弄的双脚轻摆了一个清凉的午后。

随后在市内某座塔顶餐厅,隔窗远俯,看小小的城泊在绿海中间,一个从外乡带回的感叹也自海中潮起。给心灵留一座青山一片绿乡,多么好。


荣获1997年诗巫中华文艺社第九届常年文学奖散文组第一名,收入于文学奖作品合集《地锦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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